一百万两,一锤定音,在堂内掀起一阵波澜。
寻常的珠宝翡翠,全看喜好,拍到手里是实打实的物什,赏心悦目。
人嘴上说药材有奇效,譬如一颗白参让皇太后续命三年,一株奇草让病入膏肓之人起死回生。但传言本如无根之木,皆有注水的成分,谁也不晓得真假,谁都无法保证重金买的药材能有奇效。
“此处是上京,有钱人比比皆是,你我囊中羞涩,哪知市井繁华哟。”
“古来自有人掷千金,只为美人一笑,刚刚没听那位爷说吗?人家表妹要,花多少钱都奉陪到底。”
议论声中,堂中央的小厮端走青玉盘,呈来下一件拍品,拍卖如火如荼地继续进行。
雅阁后。
“这位爷的拍品,请过目。”小厮站在帘栊后,恭敬唤道。
阁间端茶水的小厮倒会察言观色。
这公子穿着不菲,样貌出挑,浑身上下透着富贵气;坐在他里侧的那位“表妹”,尽管穿着不是富贵人家的华衣,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饶是不像普通人家小姐。
得了应允后,茶水间伺候的小厮让外头人把拍品端到那位女子跟前。
雪参花呈在青玉盘里,玉色花瓣上脉络流转,薄如蝉翼,能透过光。
萧钰端详片刻,淡淡道:“有劳,收起来吧。”
清冷疏离,又温和如煦,似雪消春浅时候拂过的风。
小厮垂着头,按规矩不可正视客人正脸。此刻,他没忍住悄悄抬眼,撞进一双冷玉清霜的眼睛。她的人同她的声音一样。
小厮自知逾矩,连忙退到外间去。
他暗自腹诽,岂止一百万两,这表妹一笑,恐怕那公子连命也要给了去。
寅时中,拍卖接近尾声,锣声再响,生死坊一层二层的人群散去,三层上了些菜肴羹汤。
景珩付了账,打点好一切回了雅间,便见萧钰坐在那儿等他回来,桌上的东西一点儿也没动。
“不合口?”
“不想吃。”萧钰起身,“时辰差不多了,走吧。”
景珩没劝也没有多问,将萧钰在黑市买的东西一齐装在包里,“我送公主回去。”
东方天际吐出鱼肚白,晨光熹微,黑市闭门,莳花楼前的朱雀街道烟雾蒸腾,这几日的天依然亮得早,早市已经准备开张了。
萧钰道:“垫付的银两,今日本宫让人给你送去。”
先前她并不知晓黑市生死坊做拍卖的生意,虽不缺钱财,却不是个移动的金库,加之拍卖叫价越来越高,叫她再凭空拿出一百万两,断然不可能。
这一行讲求现拍现付,没有赊账欠款一说。萧钰刚唤来侍卫吩咐回府拿银钱,景珩说交由他来办,她欣然答应。
侍卫按吩咐给她送来了一匹马,马儿拴在莳花楼后巷。
景珩问:“不回府吗?”
萧钰将他手中的包拿过,斜挎在身上,“不回。”
“那我呢?”
萧钰笑道,“方才不是说送本宫回去,现在让本宫送你回去不成?”
景珩丝毫不客气:“也不是不行。”
“本宫要去送药材。”萧钰盯着景珩看了两瞬,“你如何来的,便如何回去吧。”
“山里晨雾重。”景珩望着远处隐在云霭中的山林,抬手将外袍解下,披在萧钰肩上,“进山会冷。”
说话时,不忘替萧钰理好肩头褶皱,她凝目看着景珩忙活的动作,外披上头还粘着那人的余温。
萧钰轻叹了一声,唇角微微一翘,“那你要和我一同去吗?”
“公主这么说了,那我选择从命。”
萧钰光听他答应,却不见他上马,“怎么了?”
“我在想,该去附近哪户人家的马厩里顺一匹马。”
萧钰:“……”
她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变得弯弯绕绕、说话扭捏了?
再一转念,亲是亲过了,但没给“景珩”个正经名分,也没说过一句准话,不像“贺修筠”那边的关系,是自己亲口承认的。
思及此,萧钰示意身后马背空出的距离,应允道:“上来吧。”
话音落,景珩扶住马鞍,轻巧翻身,跨坐在她身后。
同坐在马背上,景珩高出怀中的人不少,他伸手,拉过萧钰手中的缰绳,似是将她整个人都圈在怀中。
萧钰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的人刻意和她保持了些许距离。
“我来。”
景珩说话时,她的后背处传来胸腔震动。他身上的冷檀气息,一寸一寸将人包裹。
比这更为亲密的接触不是没有过,但萧钰仍有些脸热,心跳得快了几分。
“走了。”
景珩驭马掉头,循着萧钰所说的小路进山。拂晓时候天气温冷,马上的风吹得两人神思清明。
卯时末,两人抵达栖云山腰的一处竹屋下边。
景珩的驭马技术毋庸置疑,就算马上驮着两人,甚至比萧钰预想的时辰快了一炷香。
“师父隐居多年,不喜无关人士扰清净,所以我亲自过来。”
“你去,我在这等你。”说罢,景珩翻身下马。
—
日出时候的露水挂在花叶上,杜蘅披着棕榈衣,在药园中打理药草。
甫一抬头,他揉了揉眼睛。
似乎没看清,再一次,他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小院坎下边,一个男人正扶一位姑娘下马。
那姑娘披着跟自个身段不相符的靛蓝色外袍——杜蘅一看就知披得是那个男人的衣服。
这都不是重点。
那姑娘不是萧钰吗?
杜蘅即刻放下手中的活,带着一脸惊疑回院里去了。
—
景珩下了马,主动搭手过来扶她。
萧钰收了那只欲翻下马的腿,坐回马背,握住他的手腕,由景珩把她带下地。
景珩将背了一路的挎包递给她,正要去旁的一处草地喂马。
“无妨,把马拴着。”萧钰唤他跟上,“你是我带过来的人。”
杜蘅一见着萧钰二人,将他们迎到屋里去,端茶倒水,激动道:“丫头来了。”他将目光移到景珩身上,“这位是?”
萧钰一派淡然,答道:“师父,这位是我的表哥。”
此话一出,景珩的脸色精彩纷呈,正想用什么话反驳。
杜蘅亦是神色狐疑,先开口问道:“是你母后那方的人?”
萧钰摇头否认,云淡风轻道:“昨夜才认的。”
好好的话说出口,莫名多了几分旖旎之色。
呛得杜蘅一口茶没咽下去,一串咳嗽堵在喉咙,手指颤巍巍地指着景珩:“你……”
景珩替他顺了顺背,连忙解释:“您误会了,不是那么回事。”
他一五一十将昨夜“表哥表妹”的一番缘由道出。
“丫头,你何时这般调皮了,拿老夫当那山里猴子耍呢?”
萧钰无辜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耐不住师父瞎想。”
罢了,萧钰也不是头一回这般一本正经地噎他了。杜蘅愤愤道:“老夫只是怕你被人欺负,狗改不了吃屎,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景珩后悔不已,早知如此,他便在底下候着,无论如何也不跟萧钰过来了。
他无奈笑笑:“您想骂我也就罢了,怎么连同自己也骂了进去,不值当啊。”
杜蘅冷哼一声:“油嘴滑舌的年轻人。”
萧钰深谙两人的性子。
瞧上去杜蘅是不讨厌景珩的,甚至表示欢迎,否则早就将人轰了出去;景珩寻常那幅模样,再戴上银面进宫,除了萧钰,“贺修筠”下怼官员,往上连皇帝都阴阳,如今已经够收敛了。
再这般说下去,两人得掐起架,萧钰转了话题,道:“师父,在黑市他帮了我大忙。”
萧钰说昨夜去了黑市,买了三样药材。她打开包袱,拿出里头装药的匣子,让杜蘅查验是真是假。
杜蘅一一端详过三样东西,须臾,他拍桌:“丫头,你可真能。”
“这样和这一样,”杜蘅将盒中肉灵芝和一株雪参花往前一推,“假不了!”
“这一株……”杜蘅蹙眉,“是赝品。”
“好在两味引子都齐了。”
萧钰没瞧清楚脸的那位“老妇人”所卖肉灵芝,和拍卖得来的雪参花是真的。
“那便好,剩下的就交给师父了,”她道,“若有其他需要,随时找我。”
“好。”杜蘅问:“多少数买来的?”
萧钰如实告知。
“什么?”杜蘅向来红润的脸,此时都要绿了,“一袋金叶子!还有一百万两?”
“罢了罢了。”杜蘅叹道。
陈皇后的病最要紧,再说,这丫头何时缺过金银。
萧钰解释:“是他带我去拍卖的,雪参花是他付的账。”
“哦……”杜蘅应道。随后聊了些有的没的,要留他们吃早饭。
“你随我来。”他将景珩拉到灶房,边烧饭边问:“我瞧出来了,你对丫头有意思?”
“她以前……除了宫里的人,还从未带过别人来我这。”
“你是第一个。”
“能入丫头眼的人,都不会差,我瞧小伙子也是仪表堂堂,为人也好,手上也抓得有……”杜蘅搓了搓手指,笑嘻嘻地说:“你,有戏。”
景珩给他搭手帮忙,正要开口说什么。
杜蘅突然变了脸色,皱眉警告道:“你若是敢欺负我们丫头,老夫定不会饶了你。”
待杜蘅一顿交代完,景珩笑道:“必然不会。”
山上的饭简单清淡,温粥配上咸菜,十分暖胃,忙活一晚,萧钰本来没有食欲,也吃了一碗下肚。
太阳完全跃出了山头,时候不早,二人同杜蘅拜别准备下山。
马儿在草地上踢踏蹄子,景珩牵过来,萧钰上了马坐好,他拉着缰绳沿路往下走。
过了好一会,走得看不见那间竹屋,萧钰笑道:“照这样,太阳落山都回不去。”
闻言,景珩翻身上马。
萧钰道:“已经派人点钱了,午时便能送到你府上。”
“不必了。”
萧钰侧过脸,扬眉问:“一百万两,不要了?”
“嗯。”
偶有几根少女垂落的发丝被风吹得扫过他的脖颈,撩拨得人心痒痒。
萧钰偏过头看他:“花钱如此大方畅快,没少给别的女人花吧。”
景珩知道这些银钱对萧钰和陈皇后微不足道。
他拉过缰绳,带着被误解的委屈,声音低低地,“没有过。”
“哦,那年少时也认过别的表妹?”
马背突然颠簸了下,萧钰身子一紧,不自禁地往后一靠,撞在那人温热的怀中。
景珩试探性地,往前扶住她的腰,让人坐稳了些。
景珩声音沙哑沙哑地,回答道:“没有给别的女人花过钱,没有同旁的人共乘过一匹马,没有认过旁的表妹。”
林中有鸟雀惊起,山间小道的树荫筛下铜钱斑驳的日光,迎面吹来的风都暖暖的。
萧钰的声音融在风里:“那你可中意过旁的女人?”
景珩听得耳根一热,从身后环住她的腰,将整个人轻轻抱入怀中,鬓侧靠在她的乌发上,闻到了花露的香气。
他应声:“都没有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