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如初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耳边风声猎猎,她的目光落在跟前空出来的那两方脚印上,眼看着洋洋洒洒的雪花相继飘落,在上头浅浅覆上一层。
回望宣平九年,同样是寒冬腊月,可那时地上积着的,却是厚厚的一层雪。
适逢四皇子抓周,彼时年仅八岁的魏令钧尚且不懂,何谓算计,何谓歹毒,也因此,他在那一日迎来了自己人生中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堂课——被自己的父皇罚跪于雪地,着他好好想想,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个头小小,且满脸童稚之气的长乐闻讯小跑来时,魏令钧已经跪了足有两刻钟之久,却依旧挺直着腰杆。
尚且懵懂不知事的小丫头直接上前抱住他一臂,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想要将人拽起,“皇兄,你快起来,我去跟父皇说。”
可魏令钧除了被牵动的那条臂膀外,整个人动也不动,“长乐,你还看不明白吗?听我的话,回去。”
被宠至今日的公主殿下哪里知道,宫里的天,早已变了,只她一人还以为只要自己一哭,她家父皇就连天边的月亮都能给她摘下来。
如今见拉不动自家皇兄,她索性撒手,“不,我要去找父皇。”一个转身,就向着前头的那处长阶跑去。
“我让你回去!”
从未对自家皇妹大小声过的魏令钧,此番,委实是把长乐吓住了。
“当时,我是真的怕了,只得听皇兄的话,乖乖离开。”眼里落满回忆,而今年方十七的长乐抬起眼,语气平静,却又带着些微自嘲,“那时,我也是真蠢,竟然丝毫没有察觉到,父皇同母后离了心,甚还哭到了母后跟前,可母后……到底没来。那之后,皇兄大病了一场……”
随着长乐话落,墨如初亦得以回过神来,眼下,雪是停了,可跟前的那方脚印,却只剩下个模糊残影。
想她此时披着厚厚的斗篷立身在雪地间,才站了这么一会儿,就已隐隐觉得寒气笼罩了双腿,可当年,却有人曾在此,用双膝印下过痕迹。
“这些,都是告假的折子?”文华殿内,自八岁以后就再也没有病过的魏令钧瞥了眼堆上案来的折子,抬眼如是问向案前的两名东宫侍官。
“回殿下,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自冬至节后,这几日,官员休沐的休沐,病假的病假,还有的,干脆报了事假罚俸,至于折子最上头的那位,则是丧假三年。”
听罢,魏令钧眸眼一眯,“就是数月前家中老母病逝,他却为了官途,匿丧不报的那个?”
“正是。”
覆下眸来的魏令钧不再言语,只是将目光落在案头那一摞折子上,许久未动。
见状,案前的两名东宫侍官对视一眼,由其中一人进前请示,“殿下,要否从宣务科调人上来补位?”
宣务科,大魏官员储备之所。魏奉言于宣平十一年力排众议,定下规矩,凡大魏文臣,必出自宣务科。
如今回首看去,懂的都懂,两名东宫侍官那也是心照不宣,此科的设立,不过是陛下在为宣平十四年那场令致大批官员下狱的朝局大换血做准备而已。
座上,魏令钧则看得更为透彻,虽说他那父皇当年是为了变相巩固皇权,然则这些年,淑妃和郑国公对宣务科的渗透已是极深,现下再调人上来,多半也是一样的结果。
思及此,魏令钧倒也不急着给准话,只单手从那摞折子中随意抽了一本,翻开在掌间一目十行地快览一遍,期间眉头越皱越紧,这一群人为了阻拦政令的推行,还真是不遗余力。
缓缓合上折子,他慢抬起眼,“但凡告假的,全数照准。既然要歇,那就让他们好好歇歇。”
就在魏令钧给出这话后不久,长乐已带着墨如初来到了岁安殿前。
想她原本也不指望自家皇兄身边能有个人替着分担,毕竟,在自家父皇下诏之前,她也以为,一切定会如外头所传的那样,正妃的人选,不是季晚凌,就是方倩茹,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一个被人当枪使了还沾沾自喜,却不料,最后结果出人意料。
说实话,自打皇兄大婚后,这人,她也注意很久了,而在这些日子的相处中,以她多年来看惯宫中势利之眼、小人之态而积聚的眼力,自家皇兄的这位妻室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心里大抵已有谱。
是故今日的这一番推心置腹,虽是临时起意,却也是早晚要说的。
“冬月二十四,是母后的忌辰。往年,每逢这一日,皇兄都会在此处守上一宿。可今年,皇兄成了婚,我想,该要有些不一样了。”说着,长乐转过身,看向身侧之人,“嫂嫂,今日我同你说这些,不为别的,只是想让你在半月后的这日来临时,能陪着皇兄。”
这一路跟着走过来,墨如初也听了不少事,心下虽不乏揪扯,但却更有自知之明,“长乐,你太高看我了,我不觉得自己有那个安慰人的本事,而殿下,也未必需要人陪。”话间,她视线的落点,是眼前那座虽事隔多年,可大火痕迹却犹在的岁安殿。
论及对魏令钧的了解,十几年的兄妹,长乐自然更胜一筹,“虽然我不知道皇兄心里具体的想法,但我看得出,他对嫂嫂你,确有几分喜欢。”
墨如初轻笑一声,转眸回视,“何以见得?”没记错的话,自大婚后的这五个月来,她同自己那位夫君的交流,可谓屈指可数,这喜欢二字,怎么也轮不到她的头上。
原以为这样就能将人问住,进而越过这个话题,不想,长乐却连思考都省了,“嫂嫂你大约不知道,皇兄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但文华殿的公务却都要处理到子时,所以,他直接宿在文华殿,也是常有的事,但自从大婚后,你看皇兄他,可有夜不归宿过?”
“……”
见身侧人不再说话,长乐知道,她心里必然已有答案,“嫂嫂,还是那句话,皇兄身边,需要有个人陪,而我由衷希望,那个人,是你。只要你愿意,就可以做到。”
话落后,长乐正过身,望向那座吞去了自家母后性命的殿阁,安静不语地久久立着,也算是体贴地给了身边人思索的时间。
墨如初没有辜负她的好意,兀自低垂下眼,一时间,思绪纷然,从大婚当夜,到定国公府,再到二三皇子大婚、中秋家宴,乃至……两月前的那晚。
——所以,你一直在等我?
——这是第一次,却也是最后一次。日后,你自己小心,一旦真惹出了什么祸端,我未必护得住你。
——太舒服了,不习惯。
——至于淑妃,没有十分把握,她不会轻举妄动。
——这二嘛,今晚这灯,还得亮着。
好在,墨如初并没有让自己沉浸上太久,回神之际,反而想通了一件事,原来,他早前针对淑妃的那句评语,并不只是随口说说,而是遭过两回算计后的切身体悟。
心,还是微痛了一下,至于这些日子,她到底有没有心动过,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遗憾的是,心动归心动,可要她为了这一时的心动,而将自己的一生就此埋葬,这未免太说不过去。
凛风又起,寒意袭人。两人中,先转身离开的,是长乐,再要在这里呆下去,对于她来说,无异于自揭伤疤。
墨如初深明这一点,所以,也没有与之话别,只是在离开时,回头望了一眼那座早已被空置多年的岁安殿,瞳眸游转间,心下愈发清醒,覆眸收归视线之余,徒留下一席心语:可惜,那个人不会是我,我注定要叫你失望了,长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