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宣平十三年,冬,岁安殿失火,其内连同废后在内的一十五人,无一生还。魏帝惊而震怒之下,险些活活扼死已有两子一女傍身的淑妃,一时间,后宫人人自危。
此次事件引发朝野动荡,同比宣平十年皇后被废时,更甚,那些曾在三年前直逼御前,力主废后的朝臣,尽数被诛。
同年腊月,遵上谕,废后孙氏复位,葬帝陵,皇嫡长子魏令钧年十二,正位东宫。
其后的半年里,朝野上下人心惶惶,每逢朝议,文武百官无不噤若寒蝉。相较之下,后宫反倒一派风平浪静,而那些个阴谋诡计,也都隐匿在了表面的沉寂之下。
“母已死,子还在,需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
“不可,才死了个孙以柔,眼下魏令钧要是再有个好歹,即便有郑国公府在,陛下也定不会饶我。”那日险被扼死的惊惧犹在,淑妃心有余悸之下,端的是不敢妄动。
她的身侧,寇太妃立在那儿,对此不以为意,甚而嗤之以鼻,一手搭上座间人的肩头,适时弯却身骨,一双眼缓缓挨近,“可若不趁着他羽翼未丰,先下手为强,待到他来日长成,哪还能有你们母子的活路?”
“可……”
似是一眼看破她心中所想,眼前人话声又起,“瞧瞧,法子多的是,谁说定要置他于死地了?你且想想,自古温柔乡,英雄冢,那孩子这会儿正是伤心时,最是需要人抚慰,此时身边,若是能有个知冷暖的丫头陪着,想必也能放松不少。”
此一句,真就如醍醐灌顶,淑妃又是个一点就透的,当下便拿定了主意,甚还深想了一层,“那这人选方面,还得好生斟酌,不能叫他一开始便有了防备。”美色如刃,纵使魏令钧被孙以柔教养得再好,如此年深日久,他就是不废也得废了。
紧接着,宣平十四年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
彼时深寒夜冷,魏令钧却于如此寒夜之下,在自己的寝殿外,下令杖毙了一名不管是面容还是身段上都尤为姣好的侍女。虽没有明说是为何,却也不难让人猜到,进而皆道此女罪有应得。毕竟,孙后方走不过三两月,竟有人敢于此时行此狐媚惑主之事,杖毙已是轻的。
此事后,刚开始的说法还是好的,都道太子能在自己心防最弱的情况下,不受魅惑,实乃储君风范。可慢慢地,随着时间线越拉越长,足有四五年之久,太子一直不近女色,流言终是渐渐转了风向,只道是——这太子殿下怕不是有隐疾,当年莫不是被贴身侍女发现不能人道,为灭口,才下令将人杖毙的吧!
很快地,诸如此类的谣言层出不穷,且愈演愈烈,更是在接下来的一两年间,渐呈鼎沸之势,终至宣平二十一年,太子选妃……
墨如初正是为此回来的。
正月的右相府内,与往日无异,这一趟险些没把小命丢了的她已在府中养了半个月的伤。
眼看今日能自个儿坐起来喝个药,还喝不成,只因她闻听了一个消息——
太子太傅于今日朝议告老。
本该滚下喉口的药液一滞,当即反呛,连带着她掌中的药碗一并打翻在丝滑的锦被上。
剧烈的呛咳牵动了内息和肩部的伤口,琵琶骨上缠着的布条隐隐见了血,惊得床侧的商静赶忙为她顺起了气。
忍着伤口撕扯般的疼痛,墨如初终是缓过气,停顿一下后,方才抬眼,“我醒来这些时日,为什么没有哪怕一个人告诉我,太子初六朝议之时,提了降等袭爵?”
这般责难,商静哪愿领受,一边用绢帕为她拭着嘴角,一边拉了个替罪羊,“这可不赖我啊,都怨你大哥,之前有日夜里回来时,跟我说什么怕你知道了想太多,愣是要我小心说话。”
此一句已近乎明示,墨如初沉了沉气,几乎只是一瞬间就已猜到这是谁的意思,当即讽刺出声,“父亲倒真是会为我想。”
正所谓,人生在世,切莫背后论人短长,只因,往往会被撞个正着,这不,那人正好推门而入。
有感接下来会是一场父女间词锋锐利、你来我往的争吵,商静想着,自己必是插不上嘴的,还是先闪为妙。
只见,她瞧了眼墨如初肩部的伤口,起身之际,顺带着拿过方才落在锦被上的空碗,端的是不疾不徐,“你这伤又该换药了,我去备药。”待到回过身,还不忘对着正向她们这儿走来的那人毕恭毕敬地喊上一句“父亲”,直到那人颔首示意后,她方才退了出去。
伴着房门开了又关的声响,房内紧跟着便传出一句,“为父知你这些年心中多有怨怼,却不想,你对为父的成见竟已如此之深。”
早前坐起身用药已费了不少的力气,再加上方才动了内息,墨如初现在只想躺下。可惜,本可以扶她躺下的那人走了,偏她又不想求助于自己面前的这人,遂只能强撑着一口气,缓缓向后靠了靠,转而轻抬起的面上满是疏离与淡漠,“那父亲可以告诉我,自我初八醒来,至今已有十余日,其间还隔着十日的上元节假,而父亲您,却对初六朝议时的事只字不提,甚还要哥哥嫂嫂三缄其口,是为什么吗?”
“……”
“若非今日太子太傅告老一事属实太大,嫂嫂不经意提了那么一嘴,父亲还打算瞒我多久?”
怎么也是群臣之首,官场纵横数十年,哪能叫自家女儿这般质问,脸一沉,时年四十有九的墨端行也是恼了,“你只知一味怨怪为父瞒着你,但你怎么不想想,就算为父将此事告知于你,你能做什么?带着伤回你娘那里去?以你现在的伤势,连房门都走不出去,更莫说之前追杀你的人,极有可能还在京里。”
许是被戳到了痛处,墨如初险些反应过激,唯有暂偏过头,强自平复心境。
到底是当爹的,墨端行如何能不懂自家女儿心中所想,更明白她此番不敬的言语下,有着怎样的忧虑。
去年宁州水患,浮尸千里,饿殍遍地。先是天灾,再是兵祸贼匪,可谓民不聊生。太子得蒙陛下信任,代天子出巡,赈灾抚民,剿寇平乱。
这本是大功一件,未料,其月初自宁州回来后,先是提请减免宁州今后三年赋税,而待到有人反驳如此一来恐会造成国库空虚时,更是趁势提出了降等袭爵。
天子恩泽,五世而尽。太子此举虽得了民心,却也开罪了太多人,尤其是那些靠着祖辈封荫方有今日风光的闲散公侯,再附带上那群与他们攀结了儿女亲家的朝臣。淑妃的母家郑国公府自不必说,可如今,怕是连孙后的母家……定国公府,都对其颇有怨言,可谓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陛下也正是深明这一点,才暂时只允了减免宁州三年赋税的提请。一击未中,反将自己推到了风口浪尖,而今,太子俨然已是屠刀悬颈,危机在侧。若是要解此危局,那便只有……
“父亲觉得,陛下,会保太子么?”
榻上之人不知何时已然调整完心绪,然而,面对她冷静下来后的这句提问,墨端行却并未正面回答,“为臣者,不可妄自揣测上意。”
这话可给墨如初听笑了,“父亲既知我得知此事后定会生出离开的念头,又岂会没想过陛下会怎么做?如若今次陛下铁了心要保太子,父亲觉得,此次太子选妃,于我而言,还会是走个过场吗?”
“……”
“父亲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微微探身向前,墨如初抬起眼,逐字逐句,“我现下甚至怀疑,您之前来信同我说,只要我回来走完这个过场,今后便不再管我,是为了把我从母亲那里诓回来。”碍于身上的伤,本该咄咄逼人的一番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时,却是明显中气不足。
饶是如此,这话的攻击力,依旧不可小觑,逼得墨端行忍无可忍,终是痛斥出声,“听着,为父念你有伤在身,不与你计较,但不代表你可以如此目无尊长!”
望着自家父亲拂袖而去的背影,榻上的墨如初缓缓向后倚靠而去,干涸的唇上毫无血色,张口之余,只剩下语意凉凉,“我怎么忘了,为了官位前程,父亲您连母亲都可以舍弃,又怎么会吝惜一个女儿呢?左右,也不是第一回了。”
脚下一顿,墨端行驻足,瞧着那神态,是想再说些什么的,但最后,到底是走了,连头都没有回。
而他走后没多久,商静便回来了,一手托着掌盘,一手摆弄着其上的瓶瓶罐罐。
重新坐回床沿后,二话没说,先利落除下墨如初身上的内外衫,左右她现在毫无反抗之力,续而鼓捣了半天,总算是给她换好了药,临了还不忘顺手摸上一把,“小初呀,真的是长大了啊!”
经历了方才那一波动气,眼下的墨如初可没那么容易气结,以至于声嗓淡漠,“你够了啊,我昏迷的时候你还没折腾够?”
“那怎么能一样呢?”
竟然不否认……墨如初终是气结。
见状,商静挑眉一笑,得意中尤带着三分俏皮,“比起你躺在那里任我宰割,我更喜欢你咬牙切齿偏又整不死我的样子。”为免她伤重之下进而受凉,此番言语间,商静还不忘帮她把衣物悉数穿回。
将人扶躺而下,再盖好锦被,想着气氛也缓和得差不多了,商静这才正色道:“不过话说回来,事情真有那么严重吗?”
终得躺下的墨如初慢缓过一口气,回话之余,却是忍不住轻动眉眼,“太子太傅告老,不单单只是他告老这一件事,这还只是个开始……太子失势的开始……”
听罢,商静好歹算是明白了,值此境况下,陛下若是想保太子,便只有在今次太子选妃之事上做文章,不过,“会不会是你想太多了,要是陛下正巧想换个人做太子呢?”
此时的商静,她要是知道第二天会发生什么,这会儿,她会立时把方才的话咽回去。只因,翌日朝议之时,那桩引致各方势力上下窜动的提案被今上一力压下,而早前一度因宁州水患及太子离京而屡遭搁置的太子妃遴选事宜,则被正式提上了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