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牢内漆黑阴森,湿气弥漫。无数藤蔓交缠,每根藤蔓表面布满凸起,发出奇异荧光点点,映照得牢房如同缠满夜空的细小银河。
藤蔓似有灵识,一察觉到活人气息,便伸出无数藤条,将二人紧紧缠住,分别捆在一个角落。
楚云留在东南角深处,黎墨星则被捆在西北角,离牢门稍近。
黎墨星不知何时已经醒来,神情有些害怕:“师尊,这藤条缠得我好痛,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不会的,单挑几个妖怪怕什么?我可是天下第一,就算没有灵力,保护你们绰绰有余。”
他自信笑道,极力安慰徒弟,但实际情况并不如此乐观。被炼妖池水吸走的灵力目前毫无恢复迹象。
楚云留动弹不得,翠绿藤条紧紧勒入肉中,饶是他剑术超群,也无可奈何,反倒是越挣扎越紧,冰冷粗糙的藤条磋磨着他的皮肤,颇感不适,想必皮肤已经大片泛红,幸好尚有衣料和黑暗遮掩,黎墨星看不到他的窘态。
小徒弟听到楚云留活力满满的带笑声音,似乎心下稍安,沉默一会儿,忽然又道:“师尊,你不痛吗?”
怎么能在他面前露怯呢?楚云留勉强笑道:“当然不痛,你有痛感,是因为修为不足,炼体功夫不到家。师父只是暂失灵力,不是散尽修为。”
“是真的吗?师尊可别勉强自己说大话。”
“真的。”
“师尊别骗我。”他复又追问,“我很容易被骗的。”
楚云留有点奇怪他一直问这个做什么,但他确实不在乎这点轻微的磋磨感和隐痛,也不愿再让黎墨星无端担忧和恐惧。
“真的不痛。”楚云留又夸海口道,“就算再痛苦十倍,我也不可能忍受不了……哎?”
他的尾音惊讶地上扬,因为藤蔓突然动起来了,牵动磨蹭他的身体。
顷刻间妖藤似乎变了个物种,妖气也与方才有些差异。更明显的异变是,它突然变得湿滑黏腻,表皮渗出一层黏糊液体,凉丝丝的,散发着草木芬芳。
“师尊你怎么了?”黑暗中传出黎墨星不明所以的声音。
黎墨星双手反剪在背后,恰在楚云留的视线盲区。
几秒钟前,他悄悄划破手掌,让血珠渗入藤蔓。藤蔓的表皮由那处起,慢慢褪去翠绿,染上血红。
低等的妖藤瞬间被魔血“驯化”了。
*
地牢昏暗,楚云留浑然不觉另一个角落发生的事,只能竭力保持声音平稳:“我没事!”
“哦……没事就好。”不知道为何,黎墨星的声音有点失望。
藤蔓一下子收紧了,而且动作似乎不老实起来。楚云留惊恐地看着藤蔓,却无力阻止,无法求助,他只能内心破口大骂。
CAO,这鬼东西还是声控的不成?!
痛感确实比方才高了很多,虽没有十倍那么夸张,但足以让楚云留龇牙咧嘴。
楚云留剑术与灵气足够强悍,从前从不在炼体上多花功夫,又惯于骄横奢靡,从不肯辛苦自己风吹日晒,是以这一身皮肉,不能说吹弹可破,至少可以说柔嫩如羊脂玉。
这可让他遭了大罪……
他的颈侧、锁骨、腰侧、大腿、小腿、还有某些怪地方,估计已经红得堪比煮熟螃蟹了,他竟然对妖湖里被他劈碎的螃蟹产生了同病相怜之感……
不明所以的黎墨星还在不断跟他搭话,这倒霉孩子是一点儿也不管师父的死活。
楚云留强忍着答话,跟他东拉西扯,祈祷他不要看出任何异样。
两人从中州美食扯到剑术精要,从天文地理扯到妖市和朝堂,楚云留偏偏怕他瞧出什么,还不敢不答,不由得心下憋屈。
跟拷问似的。
为了守护徒弟的道心纯洁,他忍了。
等灵力恢复之后,他要是不把妖都拆了,他就不姓楚!
黎墨星语气如常,说明藤蔓只在自己身上作祟,西北角暂且安全,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
不知道那妖藤是不是有毒,过了约半个时辰,楚云留已然神志昏沉,仅靠意念强撑着,连黎墨星的话都有点听不清了。
黎墨星突然问道:“师尊长途跋涉,身陷险境,有过后悔吗?”
“为了救人……不后悔。”
“师尊肯为天下所有生灵牺牲至此,还是说只肯为了师兄这样?”
楚云留昏沉答道:“苍生那么多,我哪儿管得过来……”
“所以是后者?”
“嗯……”
这可不是黎墨星喜欢的回答。
北疆魔族是感情至上的生物,它们的感情极端而又纯粹,没有善恶之别,做事只凭一心好恶。但他知道中原正道舍己为人、拯救苍生的理念,也知道楚云留愿意为了这些虚无缥缈理念舍身赴险……
但此刻他听到的答案却出乎意料。
眼前人同样至情至性,驱使他行动的唯有一腔情感。
黎墨星道:“所以师尊千里迢迢跑来妖都,耗费许多时间,忍受许多折磨,不是为了什么正道大义,只是为了师兄开心是吗?”
让向酒开心?楚云留迷迷糊糊地想,好像是的。
向酒早没了生命危险,再修养段时间就可以恢复如常,不过这个“常”是凡人的“常”。向酒是只高傲的孔雀,他是仙门年轻一代的翘楚,名动中州的少年天才,他绝对不能接受被拔光了尾羽,像芦花鸡一样苟活,要是修为不能复原,他不可能再开心地昂首挺胸地生活下去。
旅途的初衷就是为了让向酒开心,这没错。
但是不仅如此。
他答道:“……也不只是为了向酒,还有小白,她报不了仇,就会耽于仇恨,她本来就游走妖市,亦正亦邪,为了报仇肯定会错踏邪道……顾清漪门下要是出了个邪修,他受不了的,他丢不起这个人……”
黎墨星垂下头,低低轻笑:“再加上顾清漪是吗?师尊好像很喜欢他。”
楚云留脑子宕机一秒,他觉得这一问太怪了,怪到他不想回答,但却不受控制地吐出了答案。
“……他讨厌我,但我没那么小心眼,我才不会跟他计较。”
黎墨星无声冷笑。
“……还有穆掌门,他平时待我不薄,他的族亲遭逢大祸,我不能不管。”
名单越来越长,唯独没有出现黎墨星的名字。
就算有,想必也是排在十分靠后的位置吧。
黎墨星终于不再发问,阴冷潮湿的空间寂静下来,但这寂静使人不安。
“哎?”在楚云留茫然目光中,藤蔓又动了,他的灵台仿佛被蒙上一层薄雾,已经很难辨别现场状况。
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狗|日|的藤蔓居然不是声控的。
楚云留的双手被高高吊起,维持着一个难以挣扎的姿态。
藤蔓的力道和角度越发诡异起来,甚至外形也发生了难以言述的微妙变化,攻城拔寨,探幽入微。
他忍不住闷哼一声。
“我*!”
室内冷光莹莹,他能看到黎墨星正歪着头,盯着他,神色不明。
楚云留倒吸一口冷气,忽然觉得脊背发凉。
也许是因为少年惊人的美貌,莹蓝冷光下,他的脸庞苍白至极,仿若冰雕玉琢,但光芒却半点映照不到他的眼中,他的双眼像是深不见底的妖潭,或是压塌天幕的雷劫黑云,有种令人悚然的非人感。
藤蔓似有所感,所有的动作都停下了,楚云留得以从令人窒息的难堪处境中喘息片刻。
他大口喘着粗气,低声祈求道:“……墨星,你就不能,午睡一会儿吗?”
黎墨星不理他,微笑着抛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向酒和顾清漪如果同时被魔族抓到,你会先救谁?”
这问题也太怪了,楚云留根本想不明白,又或许是这藤蔓封住了他的灵识,强迫他用本能而非理智回答。
楚云留茫然道:“都救吧?或者先把魔族杀了。”
他应该可以杀的掉吧?顾清漪曾斩杀过魔族,他比顾清漪还能打,肯定能杀得掉这只魔,肯定能保护所有人。
黎墨星用口型说,又答错了。
回答错误的人,必须要受些惩罚,否则他不会知道自己的想法是错误的。
楚云留内心诧异,我答错了?
这种问题,难道也是有标准答案的吗?
难道要让他回答,两个人都不救,他要丢下剑,拍拍魔族的脑袋说“乖孩子,做的好”,然后开开心心地把魔族送回老家吗?
黎墨星复又靠在墙上,手上却悄悄施加几分力道,那藤蔓有更多的魔血催动,简直成了精……后续事情不再赘言。
这一顿折腾,楚云留苦不堪言,只好强行忍着,连破碎的声线都不肯露出半点。
*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一刻钟,也许是很多个时辰。
精疲力竭的楚云留抬起头,看见一道看不清面容的身影,站在自己身前。
另一个角落的黎墨星紧闭双眼,呼吸均匀,似乎睡着了。
那魔族笑意藏不住,幸灾乐祸,俯身伸出爪子,擦了一把楚云留额头上的薄汗。
“真倔。”
倔你XXXXX!
楚云留内心破口大骂,却又怕惊醒黎墨星,又怕激怒魔物伤人,只得强压怒火,低声道:“是你搞的鬼?!”
“是啊。”魔物坦然道,不知道的以为他做了什么惊天大好事,“比起寻常力道,你好像更喜欢微痛的感觉,是吗?”
微你XXXXX!
魔物跪在他面前,欣赏着他怒火沸腾的神色,忽然委屈道:“我伺候得不好吗?”
楚云留翻了个白眼,只想扇他:“一路上跟着我,你到底要干啥?”